一篇合正出奇的《滕县公堂记》,使滕县与苏东坡、与范仲淹的四子范纯粹结下了不争的史实之缘。仅此一文,就足以让滕县历史生辉自豪,更何况,还有苏东坡赠给同榜契好时公的《滕县时同年西园》诗,还有一幅画有两枝筇竹的书画。滕县一邑,苏东坡因人因事因物为之作就文、诗、画,流传至今,滕县文化渊源,不言自远,不辩自长。
熙宁八年初,范纯粹谪为滕县县令,他是“先天下之忧而忧,后天下之乐而乐”范仲淹的第四子。范纯粹并不因自己被贬谪而郁郁不得志,而是像当年“谪守巴陵郡”的滕子京一样,把地方治理得“政通人和,百废俱兴”。然后,捐俸银,倡首议,募工役,重修滕县公堂及吏舍116间,使之修葺一新,高明硕大,能和“子男邦君之居”相称。修缮五十二年没有修理过的办公场所,按说应是政绩一件,可按照宋朝规定,不可轻易修衙门,以防劳民伤财。规定的本意是轻徭薄赋,爱惜民力,可现实是办公场所年久失修,甚至发生屋塌伤人的事件。苏东坡做杭州通判时,其办公场所就塌顶伤过人,只好借屋办公。问题的关键是小坏不修,到了全部毁坏时重建,必定花费巨大,与爱惜民力、节俭财政开支的初衷完全相悖。范纯粹以被贬之身冒着“修衙劳民”的风险,立足滕县公堂实际,勇于担当,奋力为之,于此可见范仲淹家风和教子有方,真可谓“先生之风,山高水长”。而范纯粹更是智慧过人,唯独没有修缮自己的寝室,不授人以“享乐自用”的把柄。对外宣称,用苏东坡《滕县公堂记》中的话说是:“范君非嫌于奉己也,曰:吾力有所未暇而已。”冠冕堂皇,然其难言苦衷,只可意会。春秋笔法,微言大义,此处可证。读古人书,不用心通解,读成书呆子是很容易的。君子坦荡,然因时因势而变。
滕县县衙(旧址复建)
熙宁十年(1077年)四月,苏东坡任徐州知州,当时徐州(彭城郡)属京西路,下辖彭城、沛、萧、滕、丰五县。是年河决曹村,徐州城下水高二丈八尺,坡公督伕堵水,终全其城。洪水持续七十余日退去后,增筑古城,为木岸,建黄楼,五行中黄色的土能克黑色的水。第二年七月,即元丰元年七月,苏东坡莅临滕县。于公,视察滕县风土人情;于私,与心中偶像范仲淹的后人一晤,亲沐圣人之余晖;再就是拜访滕县同榜契好时公:可谓一举数得。苏东坡少时读书,被范仲淹的道德文章折服,问其师曰:“所诵其诗词,此何人也?”先生曰:“童子何用知之?”轼曰:“此天人也耶,则不敢知;若亦人耳,何为其不可?”先生尽以告之:“人杰也。”苏东坡小时便“私识之矣”,也就是成了范仲淹的私淑弟子。
在这次会面时,范纯粹请托苏东坡为父亲范仲淹的文集作序,苏东坡当仁不让,遂有《〈范文正公集〉叙》序文传世,这也了却了苏东坡为心中的楷模做点什么的夙愿。这次与同榜契好时公的相聚,促成了饮酒畅游时氏西园之美事,成就了脍炙人口而又满含希冀的《滕县时同年西园》之好诗,催生了两枝筇竹的水墨画。
《滕县公堂记》碑刻(复建)
任徐州太守的苏东坡,正是意气风发激扬文字之时,也是他父亲苏洵“惧其不外饰”之时。他在《滕县公堂记》中暗寓讽喻,力挺范纯粹力矫时弊、勇于担当作为的精神,其实他这一举动本身更是一种巨大的担当作为精神。他于文中写道:“滕,古邑也,在宋鲁间,号为难治。庭宇陋甚,莫有葺者,非惟不敢,亦不自暇。”这从人之常情,写出人们之所以远离祖先父母捐弃故乡,到异地做官,其中一个主要原因就是做官于异地,比家乡生活得更美好,否则,谁愿意放弃家乡美好的生活,到外地去过远离父母家乡穷苦孤独的生活呢?苏东坡之坦率真诚性情于此可见,因为他本人就是官员队伍中的一员,更有说服力,也更有杀伤力。他在《上皇帝书》中力谏应及时修衙时,更是直言不讳:“士大夫捐亲戚,弃坟墓,以从宦于四方者,宣力之余,亦欲取乐,此人之至情也。若凋敝太甚,厨传萧然,则似危邦之陋风,恐非太平之盛观。陛下诚虑及此,必不肯为。”他再次犯颜直谏,官衙不能不修。苏东坡任杭州太守时,不仅修了苏堤,还以向朝廷要500个和尚度牒的方式换取资金,将杭州知府进行大修。在抢修官衙方面,他是倡议者,也是身体力行者。因为他执着的认为:今日不修,他日必费,现在所谓的浪费,是为了将来最大的节俭。
作为滕县人,每读《滕县公堂记》都为苏东坡的行文而击节叹赏,又为“滕,古邑也,在宋鲁间,号为难治”而郁郁:苏东坡为什么要说滕县号为难治呢?滕县招谁惹谁了?他对得起同榜契好时公的家乡父老吗?宽容豁达的苏东坡为什么对滕县这么苛责呢?百思不得其解。对《滕县公堂记》是想读又怕读,怕读更想读,成了心中永远的痛。
黄州苏东坡纪念馆
偶然翻阅林语堂的《苏东坡传》,其中写到:“东坡和他父亲,被敌人攻击时,都比之为战国诡辩游说之士,而友人则誉之为有孟轲文章的雄辩之风,巧于引喻取譬,四川人为律师,必然杰出不凡。就因为这种理由,眉州人遂有‘难治’之称。苏东坡一次辩称:此地居民,不同于教养落后之地,不易为州官所欺。士绅之家,皆置有法律之书,不以精通法律条文为非。儒生皆力求遵守法律,亦求州官为政不可违法,州官若贤良公正,任期届满之时,县民必图其像,悬于家而跪拜之,铭之于心,五十年不能忘。当地人像现代学生一样,新教师初到任,他们要对他施以考验。州官若内行干练,他们绝不借故生非。新州官若但有扰民傲慢之处,以后使他为难棘手之事多矣。正如苏东坡所说,眉州之民难治,非难治也,州官不知如何治之耳。”苏东坡不以“难治”为非,反以“难治”而自豪,把家乡眉州引以为骄傲的“难治”加之于滕县,可见他对滕县的心中赞许。老子的《道德经》有云:“民之难治,以其智多。”这也是对“难治”的一个独特解释。号称“难治”的滕县,自古就是“三国五邑之地,文化昌明之邦”,春秋时代就建学校,行井田,有“善国”之美誉。县令范纯粹大兴土木修公堂,“难治”的百姓竟无人反对,可见滕县百姓的明事理服能耐,从另一侧面反映了县令范纯粹修公堂义举的深得人心,也印证了滕县百姓的开明练达。读书必须涵泳,必须深刻领会,方能与作者的深意会心不远,方能品味出些许个中滋味。
《滕县公堂记》原文
《滕县公堂记》写得如此委婉含蓄,甚至隐曲,但最终还是给苏东坡惹来了麻烦。后来苏东坡还就因为诗文言论被卷入“乌台诗案”,因此而被拘入狱、锻炼呵审、昼夜呼号,惨不忍睹。其中同时入狱而囚室“隔一垣”的狱友有诗记之:“遥怜北户吴姓守,诟辱通宵不忍闻”。苏东坡罪状之一就是为王安上作《公堂记》。其供词为:“元丰元年七月,为王安上作《滕县公堂记》。轼知徐州,滕县赞善大夫范纯粹修葺本州廨宇,极齐整。本官替去,轼作《滕县公堂记》一首与范纯粹,交代知县王安上寺丞立石在本县,即不曾寄范纯粹,其记多不具载。此记大率讥讽朝廷。新法已来,减削公使钱,裁损当值公人,不许修造屋宇,故所在官舍,例皆坏陋也。轼准问目,有无不尽,供说因依,即不系册子内。”看来其供词是出于被逼无奈,但也不能完全判定苏东坡没有讥讽朝政的意思,从《滕县公堂记》文句看,苏东坡多处暗用《四书五经》中的句子,甚至用太祖皇帝的圣谕。像“厉民而不自养不为泰”,就是化用《孟子·滕文公》中的句子。像“非为不敢,亦不暇”,就是《尚书·酒诰》中的句子。尤其是苏东坡对“讳土木营造之功”的抨击,指出“今日不治,后日之费必倍”,这其实是宋太祖圣旨中的话。也许是写时即感到会有麻烦,故意用宋太祖皇帝的话来消解。供词中极力撇开范纯粹,使其尽可能不受重修滕县公堂的牵连。这一良苦用心,也给历史留下一个谜团:到底范纯粹在滕县任上看没看到《滕县公堂记》?看到了吧,供词笔墨铁证如山;没看到吧,文如泉涌的苏东坡,一篇小文能拖一年之久?我以为是苏东坡有意保护范纯粹而做了虚假呈供,也是苏东坡大儒仁心的又一个实证。
黄州苏东坡纪念馆
一次莅滕,无数佳话,无限余波。艰难困苦,玉汝于成。滕县作为助苏东坡成为温润如玉君子历程中的一粒沙石,磨练、雕琢了苏东坡的人生,滕县何其有幸!值得一提的是,中国南北共有两个“滕”县:一是山东滕县,即苏东坡知徐州下辖的县;另一是广西藤县,苏东坡被贬儋州之时,即是经广西藤县,渡海登上海南岛。两个“滕”县,苏东坡都去过,尤见与滕县有缘,更凸显苏东坡多彩坎坷的人生,真配称奇男子、伟丈夫。
苏东坡有着活泼泼的天机:心知不能揭破,却偏偏放胆去揭破。让世人看揭破后的真相,心中一种莫名的快乐。这种快乐大过了恐惧。快乐是完成了使命般的快乐,恐惧是逆龙鳞后的恐惧。苏东坡一生就在这种快乐和恐惧中挣扎,但他每每选择了快乐,同时也就选择了短暂快乐之后的长长苦难,颠沛流离,他却并不觉得苦,因为他履行了读书人的使命。
我信服网络中的话了:会吃会喝又会作,嫁人就嫁苏东坡。
作 者 简 介
杜孝玺:1969年生于山东滕县,1992年毕业于山东师范大学。山东滕州政协副主席,曾任滕州二中语文教师、乡镇干部、滕州教体局长等职。热爱文学,擅长文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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